被樱花花瓣所淹没的佐和山城像是被鲜血所吞噬，孤独的屹立在近江国。看似雄伟的城池其实早已破旧不堪，随着主人的消逝，孤立在大地上的建筑也在那刻失去了他应有的辉煌。
你是否在哭泣？是否是在怨恨将你独自留下的主君？
触摸着冰凉的城壁，身着金色铠甲，被誉为东照权现的男人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
我还真是不受欢迎呢。
男人自言自语道，脸上的苦笑写满了无奈。乌云密布的天空根本容不得日照的存在，那个男人已经将对自己的憎恨注入了这片土地了吗？
“三成仍然憎恨着我……”
哪怕他的躯体早已不在。
低语着的男人接过命侍从早已准备好的檀木箱子，推开了城池古旧的大门。
[佐和山之歌其之————旅立ち]
乱世终于宣告结束。
关原之战以关东地方江户德川家大名东军主将德川家康的胜利画上了句号，取得了统治权，江户时代正式拉开帷幕。在家臣的劝说下决心建立德川幕府的年轻主君——德川家康，面对各自表述自己的立场的家臣们，家康始终蹙着眉头，就连在决定天下的战争中，家康都不曾如此烦恼。
（人的心是很可怕的。）
相信以羁绊之力统一天下、创造和平盛世的家康，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才意识到事情并非自己所想象中的如此简单。
没有战争的时代，人们寻求的是安逸的生活。然而一旦人习惯了这种平和的状态，发自本能的欲望便会左右人的举止，变得贪婪。忠臣也好，逆贼也罢，一个政局中不可能只有白没有黑，家康早已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没有想到事情会来的这么快。
为什么人总是能够这么轻易忘掉曾经留下的伤疤？
同甘共苦时所流的泪水与血汗都已经消失不见了。仿佛前一秒仍处在乱世之中，家康仍然没有意识到在这场战争中胜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意义，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说着“总算能够过上轻松的日子”，可家康明白，事情远远不会就这样止步向前。
接下去不是炮火间的争锋，而是人与人之间心的险斗。
没有硝烟的战场，往往是最可怕的。
“家康大人……家康大人。”
本以为是侍从的叫唤，抬起头才发现是为自己立下无数战功的家臣——井伊直政。刚元服不久的直政脸上还未脱尽稚气，实际上年纪与家康一般大，可看起来要比家康年轻许多。
端正秀气的容貌让不少人误认为他是女性，可低沉及略带磁性的嗓音也同样让人着迷。被家康赞为战场上智勇双全的武将，足以与战国最强的本多忠胜齐名，就连俸禄也是所有与家康同生共死的武将中最高的。
“是万千代啊。有什么事么？”
“我看家康大人一直在发呆，所以想问是否有什么烦恼。”
还是一如既往的机灵啊。
尴尬的苦笑两声，家康喝了口侍女奉上的抹茶，口气有些揶揄的味道。
“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你也考虑下我这个当将军的人的掩面问题吧。”
“真是非常抱歉。”
行礼赔罪的直政垂下视线，留意着主公的一举一动。作为一起长大的玩伴，同时也是作为家臣应有的能力与机敏，家康的心思不容易被人看透，可直政却能猜到三分。
“若将军大人有什么烦恼，臣愿意为将军大人分担。”
“烦恼啊……的确是有不少。”
低头看着面前呈上的公文，家康发出一声轻叹。已经几天没有安安稳稳的睡上一觉了呢？揉了揉酸疼的眼睛，泛红的眼眶写满了疲惫，可以很清楚的看见两道深深的眼圈。
“万千代怎么看？我最烦恼的事是什么？”
那些大名的俸禄也好，军队整合的问题也好，其实都不是让家康最忧心的。
最忧心的是……如果安抚死去的人的灵魂，以及将他们手中将民众的人心给取回。
死人比活人更加难对付，因为死亡总是能够使人刻骨铭心，他的好也罢，坏也罢，或许总有一天会使人淡忘，可是却能够使得他们成为人与人之间传诵的话题。
就好像那个男人一样。
“如果猜中的话，我就送你一样东西。”
瞥了一眼端坐在一旁的直政，家康脸上的微笑仿佛藏着暗刀，语气也咄咄逼人。本以为故意摆出带有恐吓的模样会让万千代退缩，没有想到自己的青梅竹马远远比自己所想的要来的了解自己。
直政先是沉默了片刻，接着发出一声轻笑。视线只在两人面前那成堆的文案上停留了一小会，很快就移开了。
“将军大人所担忧的并不是各位大名的俸禄问题，也不是这些纸张上所写的文字，更不是德川幕府将来的社稷。”
“……”
“虽然我认为大人应该将更多的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可看起来心头那些琐事还没有完全放下呢。”
“……什么啊，露馅了啊。”
举起双臂表示投降，家康也没有必要再将自己隐藏的更深，只能坦白的默许了直政的话。然而，无论是家康还是直政，他们心里都明白，两人所说的并不是全都正确。
直政只是聪明的用了含糊的字眼，他并没有猜透家康真正的心意。
家康只是不想让这位聪明绝顶的奇才失去颜面，这样才是能够拉拢他的人心。
“金吾他……在近江国吧。”
直政轻声应道，在家康落音之后，屋里的气氛完全变了，让直政感到一阵战栗。
“哪个郡府？”
“东城郡，故石田三成的居城。”
三成……
每当主君低吟着宿敌的名字时，脸上那凄楚的表情总是让直政感到好奇。明明早在两人相遇前就率先一步结实了家康，为何那个冷漠无情的男人会成为足以左右家康一切的男人？
家康有个奇怪的毛病。
不知是因为性格，还是与生俱来的怪癖，所有的一切，家康只会赌上一次。
将自己闭上绝路，将可行的机会舍弃只剩下唯一一个时，人才会有动力与信念拼上自己的全部。
这么说着的家康，舍弃了武器，将一切赌上了最后的战役，引发了关原之战，同时也将唯一一次的泪水，献给了占据了他一半人生的石田三成。
“小早川大人正在率兵前往佐和山，说是要将石田三成的故居推翻以表新德川幕府的威信。”
“……”
尽做些多余的事。
无奈的长叹，看的出家康早已心力憔悴。只要扯上石田三成的事，家康总是会比平时花更多的心思去思考，就好想无法面对他的死一样。
石田三成始终活着，在家康的脑海里，他永远不会被认为是一具不再具有生命的尸体。或许家康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如此勉强自己不要忘记这个曾将长剑指向自己喉咙的男人。
“万千代，有件事要拜托你。”
沉思了良久的家康开口道，直政没有拒绝的权利，不过他心里也知道家康所提的要求会是什么。
“我将佐和山送给你，你现在立马赶过去，让金吾他们撤退。”
“是。”
“从此以后那里就是你的了。”
记住，不要辜负我的期待，更不要辜负三成所留下的宝物。
留下一句远比命令来的更加沉重的祈求，在家康离开屋子后，直政捡起散落在地上的文书，熄灭了屋内的烛火。
所留下的宝物，指的是什么？
漫长的旅途让井伊直政疲惫不已，抵达目的地时小早川军已经停止了对城池的炮轰，可依旧没有让佐和山城留下完整的“躯体”。随处可见破碎饿瓦砾，以及坍塌的城壁。井伊直政下马，步伐有些踉跄，连续几夜的奔波让他的双腿有些发麻。
“在下井伊直政奉德川幕府大家将军德川家康之命接替原佐和山城主石田三成掌管佐和山城，为新城主。”
对方的武将并没有面露惊讶的神色，恐怕已经接到传令了吧。看了一眼大将身后那些整装待发的士兵，直政不知家康是下达了怎样的命令让这些人撤军，不过那些将士的脸上非常明显的表达着自己的不愉快。
“明白了，今天下午我军就会从近江国撤军回江户。”
“万分感谢。”
回去江户后，就该好好讨论下俸禄问题了吧？
即使对方没有开口，擅长察言观色的直政也能读懂对方眼神中所藏着的意思。没有正面回答，甚至没有为其送行，闻言小早川军的大家小早川秀秋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次炮轰佐和山的主意，恐怕是那些被压制已久的兵士们自发行动的吧。
（背叛者永远是背叛者，无论是大将还是手下的武将，都不值得信任。）
直政的直觉一向不会出错，然而，小早川军给予他的印象就是如此，对于为德川家以及德川幕府将来的社稷赴汤蹈火的直政来说，小早川的存在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未知炸弹，让他很不自在。
（虽然贯彻用羁绊统一人心并统一天下，可是家康大人总是会招惹上些棘手的人物……）
为什么家康总是能够笑着面对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呢？
“……反正那位大人早就知道了吧。”
取得天下的男人，这点小事都察觉不到的话，是没有办法站上顶点的。
看着被摧毁的城墙，虽然无法去欣赏石田三成，不过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如此宏伟的城池就这么被击毁实在有些可惜。许多角落都已经变成了泥土堆成的碎渣，未燃尽的野草还带着火星，可以推测小早川军停止攻击也只不过是直政抵达前不久的事。
“总之先把这里收拾干净吧。还有，带上准备好的粮食，到街上发给受惊的百姓。”
在这里生活的人，即使明白天下已经被挂上了德川君的葵纹，却仍然无法忘记石田军为他们带来的善政。想要轻易改变是非常困难的，当下最好的决定便是维持现状，抚平被小早川骚乱的人心，尽可能的去满足他们的要求，从而建立属于直政的威信。
可是，那样的石田三成，对待住在自己城脚下的子民……是善？
（三成是非常温柔的，应该说……他只是无法对我温柔罢了。）
对于看不起家康的三成，直政也感到非常讨厌。
所以他想改变这个地方，将石田三成的影子从这里抹杀掉，越快越好。
“直政大人，虽然一层的中庭损害严重，不过四楼的卧室还是完好的。”
侍从早先一步勘察好了周围的详情。佐和山城作为一座有着五层楼高的天守城堡，外部看起来非常华丽雄伟，可是内部却意外的简单。除了选用了比较上等的木材作为地面和墙柱，几乎没有任何名贵的装饰，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摆设。或许被人拿走了说不定，空气中有着一股檀木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恐怕是这个木头的味道吧。”
摸了摸深红色的木柱，直政嗅了嗅鼻子。
“味道还很明显……这种材质的木料的话，恐怕是年代越久，香味也就越浓重吧。”
“整个天守的支柱都是用这种材质的木头制成的。”
不错，很有趣。
这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满意且有趣的发现吧。直政几乎走遍了每个城池的角落，哪怕是已经化为灰土的中庭，直政就连一颗野草一株野花都没有放过。丰富着下人们接下来该做的工作，请来了当地最出色的园丁。
“大致工作都已经交代过了吧。”
太阳已经西沉，西洋染红了天空。望着赤红的太阳，直政微微眯起疲惫的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还有……五楼的情况，那里是什么？”
“关于这个……”
侍从态度的转变让直政有些惊讶，支支吾吾的态度让他不得不去在意。忘了一眼城池最上方的那晒窗户，直政蹙起柳眉，语气里带着不悦。
“怎么了？那里有些什么特别之处么？”
“其实是这样的……将军大人交代，那间房间谁都不能进去。”
“哦？”
谁都不能？
略带挑衅的态度让侍从面露为难的神色，犹豫了再三，虽然有些惭愧，可侍从还是回避了直政的视线，摇了摇头。
“这个是将军大人的吩咐。”
“我明白了。不过我有个问题，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除了关于天守内的情况，小的什么都愿意回答。”
将军大人还真是总做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小动作。
直政喜欢猜谜游戏，却不喜欢与家康玩这样的游戏，因为输的人总会是自己。仿佛看见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主君意味深远的下着一盘未知的棋，而作为对手的直政无法不去思考对手正怀着的是怎样的心绪。
（糟糕了啊……落入陷阱了。）
一切都还没开始就让直政慌了手脚，咋了咋舌，直政用袖扣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
“在我来这里之前……将军大人来过这里么？”
短暂却又漫长的沉默。
侍从为难的飘忽着视线，几次视线的交合逼迫不得已，再次开口。
“是的，他在这里住了七天七夜，不曾离开。”
七天七夜，是在为逝去的亡灵守灵么？
看着高空的皎月，井伊直政再次陷入沉思。若真是如自己所想的一样，那个逝去的灵魂只会是这座城池原来的主人。
“石田……三成。”
默默念着这个怎么也无法将其从脑海中消去的名字，他对德川，或者说整个德川幕府有着什么特别的存在意义吗？为何将军大人总是对他念念不忘？
辗转难眠的直政始终在思考，却无法得出答案。
根据直政所知道的，两人是宿敌，三成比谁都憎恨着家康。在他眼里，家康背叛了丰臣，带走了他所有的羁绊，使得他落到如今的下场，恨，也是理所当然。可每当家康提起三成，脸上总会浮现出懦弱且受伤的表情，周围的气氛也会变得凝重，让人喘不过气。没有人无法不去在意，可看到家康脸上写着的忧伤，谁都无法开口。
那两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
将军大人又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安抚逝去的灵魂的？
他原来他了吗？
“…………”
天井之上，传来细微的声响。直政机警的坐起身，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短刀。夜晚的佐和山有几丝说不上的阴冷，直政几乎拿出了战争时才会有的集中力，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耳朵上。
“…………”
是琴声。
三味线的琴声。
从那件被牢牢封住的天守阁楼传来，是三味线拨弦时发出的旋律。悠扬有力的旋律，强而分明的节奏。与其说是弦所拉出的悠长，还不如说是拨子在拨动琴弦时互相触碰所弹奏出的音色，透彻且不繁琐；优美却不拘泥。清澈的乐律带着些许忧伤，仿佛催人归乡的曲调让愣在原地的直政着迷不已。
“……五楼……吗……”
只是好奇能够演奏出如此动听的旋律的人是什么模样？为何会在这座荒芜且凄凉的城堡？
踩着木质的楼梯，天守的走廊异常狭窄，微弱的烛火使得气氛变得格外阴森，可直政却不感觉害怕，握着手中的短剑，走向未知的深处。
琴声越来越明显，不停的弹奏，节奏越变得越来越高昂。
“…………”
就好像是这座被丢弃的城池在歌唱，三味线的琴声回荡在佐和山，伴随人们进入梦乡。
“是谁在里面？！”
走廊里只能听见自己的回音，回荡在屋内。这里没有窗户，在直政面前的，除了贴满灵符的木门之外，还有一个紫色的香炉。
香早已燃尽，可仍然弥漫着一股足以麻痹神经的香味。
或许是听到了直政的叫喊，琴声消失了，却又很快响起。激昂的节奏仿佛是催促原本不属于这里的直政快点离开，又好像是在对他这个外来人挑衅。人总是敌不过好奇心，隔着木门的直政收起了手中的短剑，跨出一步，指尖触碰到木门的那刻，感觉到微风拂过面颊。
“风……？明明没有窗户……”
微风代替了直政的双手，轻轻推开了充满谜团的大门，同时也解开了一切的谜题。
还未待到伫立在原地的直政回过神，身着紫色浴衣的男子放下了手中如同银杏叶形的拨子，那一头的银发瞬间吸引了直政的目光。
“……”
修长的凤眼，白净的脸庞。
那是只要见过一次就无法忘记的容颜。静静端坐在屋内的男人抬起头，在两人视线相交的那刻，井伊直政下意识的向后退了一步，双唇不禁在颤抖。
石田……
三成。
——TBC——
这里是被怀疑有胸膜炎的mushimako。
《佐和山之歌》第一部分终于完成，我可以安心睡了。
其实这部东西还是根据历史向来的，从来没有尝试过，对故事的叙述能力一向很低下的话把这么美好的梗给写烂了……对不起操哥，糟蹋你的灵感了。
文中的井伊直政是根据我对他的理解来的，做了小小的调查，他也是红颜薄命，是家康手下的宠臣。因为游戏中的家康年纪也不大，所以暂时将两人定为青梅竹马，差不多年纪。
这篇文章其实是颠覆了历史，还有两部就完结了，不过大概都是这么长的篇幅，更新起来并不容易。
第一部分是最难写的，因为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比如多直政的塑造。如果basara里有直政的话或许就不能明目张胆的家三了，所以下意识的把直政写成我最不喜欢的类型XD，请大家千万不要喜欢上他。
对于家康，更多我是出于政治家的角度考虑，可能会把他写的比游戏里无情点，请大家包容TAT。
明日争取将第二部生出来。
那么大家晚安！
2011.1.10
In Eugene, OR, U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