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这些疚恨总要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原本以为只要紧握着你，这样就可以到永远，可却没有想到握得越紧，失去的也越快。这种不由自主的情感，只是害怕着孤独的畏怯，自己根本就不是什么勇敢的人。
坐在原地悔恨，而不是忍着伤痛在风雨中向前奔跑。
听着窗外的雨声，家康可以打开了厚重的窗户，任由雨水打湿了窗帘，直到不断滴落的余地在木质的地板上留下了痕迹。他只是怀念自己儿时在空气中时常嗅到的青草味，是对过去的怀念，还是对曾经那段美好邂逅的向往，唯一直到的，是家康并不喜欢现在的自己，而又明白人不能永远停留在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享受着无知所带来的快乐。
（成长的代价是很沉重的，当你意识到时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
那是人无论如何也无法逃避的阶段，却又竭力想否认的事。
这样的懦弱在自己的心中还是存在的啊。
让家康在自己所创造的现实中醒悟到这点的，同样也是家康最为不想失去的。
石田三成。
[十六、请帖]
雨季使得人们产生了时间试图放慢脚步的错觉，或许是每日期盼着阳光的出现，感觉日子的过的异常缓慢。在四月的尾巴收尾，日期正式迈入五月。多雨的季节过后便一步步迈向酷暑，不断升温的天气以及换季前期反常的温差让家康心情颇为烦躁。
原本有一个人为自己分担，减轻了不少压力。然而日子又回到从前自己一个人孤身奋斗的时候，大大减少了睡眠时间不说，就连外出奔忙的时间也增加了。身心疲惫时便会一个人静静坐在书房中反省，是否是在过去几个月里被人宠坏了，明明比起刚接管这个家时来的轻松许多，可此刻涌上的惰性实在让人感到棘手。
什么都不想做，手中的报表也无法集中精神好好对账，就连经过翻译整理的企划书也不愿意亲自核对。心中总觉得有什么在躁动，无法平静下来，浮躁的就好像在炎夏的日光下疾步行走，光是坐在沙发椅中看着桌上那些文件，背脊就开始冒汗。
最先注意到家康的异常的人，不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也不是这个家的老管家。
虽然已经很久没有直接交流过，可有时会与在这个家中走动的三成擦身而过。尴尬的气氛没人不在介怀，痊愈后的三成按照与家康的约定不再插手德川家的工作，生意上如此，家事也是如此。自从家康外出的时间变多后，三成时常一个人在书房中打发时间，每天都可以看到书本摆放位置的细小变化，以及打扫过的痕迹。桌上那些凌乱的文件，第二天的下午必然会整齐的放在书桌的右上角，钢笔也会归还在原位。
“书房一直都是石田先生在使用，他在里面的时候我们都是不进去打扰的。”
如果问起来，每个侍女都是这样的答案。就姑且认为三成是因为有些许洁癖才无法忍受这样脏乱的场面，可即使如此家康仍然感到一点欣慰。
“今晚六点要去井上老师那应酬，怎么说也是曾经非常照顾自己的老师，不去的话会被罗嗦的吧。”
曾经支持着自己的恩师，如今成为了当地颇有威望的学者。在私塾接受教育时，因父亲的去世而决定辍学的家康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认为那是年少无知的冲动，在老师苦口婆心的劝说下，即使是深知自己顽固个性的家康也不得不开始动摇。
自己这么做是对的吗？前方所等待自己的风险又有多少成功的几率？
唯独在这个时候，井上在犹豫不决的自己身后轻轻推了一把，迫使家康迈出了第一步。
（如果动摇，当初何必萌生这股念头。）
冲动有时候并不是坏事，即使“无谋”，那也“有勇”的表现。失败也是一种成功的果实，只是人们太过害怕它的酸涩，而忽略它潜藏的价值。
（趁着年轻还不敢冒险，到我这种年纪就会后悔了。）
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推崇西方教育形式的井上，因在英国留洋度过了将近五年的岁月，无论是说话、生活习惯以及价值观都更为接近西方的社会背景。与亚洲的保守不同，在井上的身上可以很明显的感觉到西方人的冒险精神，以及对民主政权的赏识，认为那是这个国家未来唯一的希望。
特意换上了较为庄重的礼服，在家康离开家之前在后院发现了三成的身影。无法靠近，只能站在远处瞭望。三成十分耐心的扫去了被雨水打落的落叶，依旧是那身浅灰色的礼服，阴沉着脸，就像两人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老爷，时间快来不及了。”
站在马车前的车夫小声提醒道，家康回过神，微微颔首，走上了马车。
光是看着背景就觉得满足了。虽然承诺不会再将这份感情通过肢体流露，思念连同着憧憬，这样叠加的情感是无法抑制的。有时家康也会苦恼，甚至觉得压抑，心情变得暴躁。可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
比想象中要来的容易习惯啊。
至少三成还留在自己的身边，至少还看得到那个背影，比起彻底从自己的世界中消失，这样的结果家康不能再探求更多。
“好久不见了，德川，似乎又变了啊。”
一年不见的老师一点都没有衰老的迹象，还是一如既往的精神，让家康安心不少。
西式的庭院里充满了鲜红的蔷薇，据说这是妻子的爱好。因为总是窝在书房中做着研究，顾不上妻子，加上女儿又出嫁了，长子现在在德国留学，似乎是耐不住寂寞便迷上了园艺。
没有想到女人也有闲不下来的时候。
笑着揶揄道的恩师为家康端来了在英国迷上的咖啡，清苦的香味瞬间融化在空气中。
“最近怎么样？听说又完成了一比订单，有了不少固定的客户。”
“我进入市场的时间，起步比别人早，到目前为止都和自己预测的一样，比较顺利。”
当初也曾经找过井上谈过西方市场的问题，不过井上的专长并不是经济，只是向家康说明了西方社会的一些基本常识，以及他们与亚洲人截然不同的喜好与习惯，这些当然都是重要的依据。
“如果没有井上老师，恐怕会走不少歪路。”
“我这个社会学家竟然还帮人做起了生意，甚至还被感激，我看我还是早日改行好了。”
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呢。
面对大笑着调侃自己的井上，家康诚恳的补充道。
“消费群体的喜好与避讳的东西，在产品的设计和生产很重要。我虽然和西方人打交道，可并不了解他们的实际生活与文化，这些看书可都学不来的。”
“嗯……的确，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毕竟人种不同啊……”
不光是人种的问题。
宗教、信仰、历史、文化。
环境决定着一个人思维的方式以及判断力，要使得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同化并找到一个共同点，除非亲自体会过其困难的人才能道出的事实，不去亲身经历，一切都有欺骗的可能。太多的不安因素，乐于冒险，可以利益为基准的商场上容不得一丝多余的风险。
“因为无法理解，所以也很难读懂对方的心思……直觉在他们身上不管用啊。”
“像你这么会懂察言观色的人竟然也会抱怨，看来你也经历了不少事。”
抿了一口杯中的咖啡，井上发出一声轻叹。
“现在年纪大了，不由得去回想。当时劝你走出这一步，是不是正确的。”
“……”
井上老师变了。
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老人，正如自己当初所说的一样。人活的太久并不是好事，知道的越多，所要承受的也就越多。无论是痛苦还是喜悦，迷惘还是解脱。活在正面与消极的夹缝中，因为太过辛苦而不断开始回忆往事，曾经那些愚昧的错误也一次次的涌上记忆，开始变得胆怯。
如果我没那么做就好了。
明知是无法改变的事，却在心中一次又一次的回想，直到最后，那些被认为是合理的因由也开始变得动摇。
“那件事过去后第一次见到你。瘦了一大圈，人也变得完全不一样，我就在想让一个孩子去经历这些，实在太残忍。”
“……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况且，这样的情况迟早会发生。”
和做生意一样，比别人抢先一步，赢来的便是无数的机会。
“我非常感激您，所以也希望您不要去否定那件事。”
“……就当是年纪大了，胡言乱语罢。”
太阳已经西沉。井上望着窗外被繁星点亮的夜空，思索着，犹豫着。若是他为那件事感到迷惘，而受到他影响所走到今天的家康的成就也会变得软弱且不堪一击。可尽管如此，井上的眼神里依旧写满了困惑，眼角的皱纹也清晰可见。
“德川。”
年迈的老师总是一字一句的叫着自己的姓氏，像是在提醒家康些什么，又像是在提醒自己些什么。
“在这个国家，你还有什么留恋的人么？”
不舍的人，放不下的人；
在意的事，记挂着的事。
去世的双亲，那些对自己财产虎视眈眈的元亲们，对于家康老说，的确，现在只为自己而活的家康对这片土地并没有什么留恋可言。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最近我有个烦恼，不知道老师可不可以帮我排忧？”
哦？真少见啊。
年迈的老学者似乎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下意识的摸了摸长满胡茬的下巴。
“很少听到你有什么烦恼，如果能帮上你的话我当然乐意。”
“我有喜欢的人。”
放下手中的咖啡杯，看着老人脸上讶异的神色，家康不禁哑然失笑。
“非常喜欢，甚至到了没法控制的地步。”
“既然到了这样的地步，为何不娶进门呢？对象是你，应该不会有人拒绝吧。”
就是无法做到这点，所以才会烦恼啊。
“对方太迟钝了。察觉不到，所以一冲动做错了许多事，现在他一定很恨我吧。”
“……”
“伤害了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即使感到愧疚，却仍然自私的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很奇怪吧？
明明意识到了错误却无法更正，人的贪欲真的可以使人颠覆自己的常识与价值观。虽然不能与爱意划上等号，可不管这样的行为被冠上了如何神圣的名号，结果都是一样的。
“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辛苦吗。”
辛苦，远比工作还要来的辛苦。从来不知原来人与人的相处竟然可以让心口产生一种近乎刀割的疼痛，就连那种窒息感也无比真实。
“从古至今，恋爱都是无法用常识和伦理去评估的。”
人与人在不相爱的情况下同样也能结合，而相爱的人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携手共度一生。
“需要用感性去体会的东西，往往都无法和往常一样拿出早已准备的剧本进行下去。”
我的付出，一定会得到你的回报。这样像是商人的公式在情场上是不受用的，永远。
“你的决定呢？”
垂下了视线，家康沉默不语。想通过躲避去淡忘，思念却更刻骨。就和老人所说的一样，一切都与平日的常识背道而驰，越是想要前进，像是被无形的暗流缠绕了双脚，被拖回至原点，茫然。
“我不想在伤害他，并且害怕着。”
“……”
可哪里又存在可以让自己逃避一生的避难所？
“德川。如果你真的下定决心的话，我这里有一个提议，你觉得怎么样？”
你有没有想过去英国？
未知的国家，全新的生活，也不会有对方的身影。
即使没有这件在情感上的纠纷，这次我让你来也是带着这样的目的。
轻轻搅拌着杯中的黑色液体，老人略带沙哑的声线十分平稳，可同样也让人感到战栗。
“这个家为你所制作的笼子，已经容不下你的翅膀了。”
是一种习惯吗？
空无一人的书房，脏乱的桌面，光是看着就觉得上火。
一边低声谩骂着，一边将静静落在地面上的纸张弯腰拾起，三成看着挂在墙上的挂历，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每日的日程，家康已经将近一个星期没有在家用晚餐了。
事到如今还要关心他做什么？
这个家已经不需要三成了，而三成也拒绝了德川为他提供的容身之所。
躯体被囚禁在这里，等待着思想上的同化。若是一直这样下去，这对三成来说如同灾难的一天迟早会到来。
“……究竟该怎么做……”
触碰着书桌的棱角，在日落之前所萌生的不安，以及对往事的拘泥……
这些……
全都是名为束缚的枷锁，然而唯一的能够化解这些的钥匙，却都在一切罪魁祸首的手中。
德川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