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和谁一样。
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感受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所谓的那些“我和你一样”中听的漂亮话,其实是人们早已习惯了的谎言。心灵上的创伤在愈合的过程中往往会伴随着远比最初留下伤痕的理由更为沉重,为将来的迷惘,对未知的恐惧。石田便是如此,在捆绑在手腕处的绷带之下,那道可见的“心之伤”每一次皮肉组织的黏连,往往都让石田痛苦不堪。
用厚实的西装外套遮盖住了医用的绷带,早已愈合的伤口仍然隐隐作痛。石田知道这是心理作用,可仍然无法不去在意。每次看着凹凸不平的息肉,心口就一阵绞痛。实在厌恶自己的软弱,还是厌恶自己的那份遭遇?石田已经分不清楚,越是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仿佛没有尽头的困惑总是让他身心疲惫。
(何时才能是个尽头……)
原本放在餐桌上的台历被摆放在了床边,上面清楚的记录着每日就诊的日期与时间,用鲜红色的马克笔做着几号,格外刺眼。坐在床沿的三成慵懒的脱去了拖鞋,解开围绕在脖颈前的领带,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放在了一边。
冷气运作的声音让石田想起公司内在自己身后的窃窃私语。为什么在这么闷热的天气还穿得那么严实?那个传言难道说是真的吗?石田没有多余的时间花在这些无聊的长舌妇们身上,做好手头的工作,不要去在意太多。虽然话是这么说,真正要做到将一切视为过耳的云烟,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来的困难。
“叫外卖吧……吃和食好了。”
从床头柜的抽屉中取出一张广告的彩页单,一手握着手机。因为没有什么食欲心想着是否点一些清淡的素食,正当三成想要拨通宣传单上的电话时,手机却在正式响起了单调的旋律。
“……医生?”
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有那么一瞬,石田的脑海中是一片空白。对这位最为清楚自己秘密的主治医生,石田没有办法在他面前掩藏自己的任何心事。作为精神科医生,精通人类行为学与心理学的德川医生在当地的大医院中也是略有名气的从医人员。总是面带微笑,待人也十分亲切,严谨的遵循职业道德,石田也是通过朋友找到了同一家医院其他科室的朋友才能够顺利预约,石田对家康的第一印象并不坏,不过却称不上好。同样身为在职场上被称为精英的男人,多年来的经验早已成为一种直觉。然而正是这种直觉告诉石田,面前这位身穿白大褂的医生,是一个棘手的角色。
光是他笑着向你伸出右手的瞬间,光是这样一个细小的动作,便让石田失去了任何拒绝的力气。不自觉中,已经中了对方的下怀。
(是体格上的压迫力?还是嗓音的关系?)
曾经在私下见面时石田借着醉意开起了这样的玩笑。而家康则是轻笑着否认,说是职业的特殊性,让自己不知不觉中养成了牵引他人的习惯。
(曾经有同事“夸”我,说我很适合做谍报人员,从别人口中套取情报或者拷问。)
石田仍然记得这句玩笑话过后,那种全身战栗的感觉,直让人哆嗦。
(这种洞察力就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样,即使没有经过精心的雕琢,也同样能够散发光芒。)
自信是构成家康人格魅力最大的原因。家康的自信与他人的傲慢不同,他的说辞能够得到别人的信服,他的才能能够得到他人的认可。然而这样出色的医师,身边却没有愿意亲近他的朋友。至少,在家康的口中,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存在。
“喂,我是石田。”
从思绪中回过神的石田犹豫了再三,最终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晚上好石田先生,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没给你造成困扰吧。)
石田非常喜欢家康说话时的声音。低沉的声线,加上平稳的语速,家康的吐词十分清楚,抑扬顿挫的语气能够非常清楚的将言语中那些重要的信息传递给聆听者,甚至不需要你花上太多的时间进行过滤。简单来说,家康是个很会说话的人,这与自己截然不同。
“不会……我刚到家,正准备叫外卖。”
(又是外事吗?总是外事不好,毕竟饭店里的食材都称不上新鲜,而且加工的程序你也见不到。)
就当是每个医生多少都有一点的洁癖吧?
为了缓和气氛,家康自我揶揄般的苦笑道,听筒中除了家康的声音,还传来了电车站台的提示,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电车就要进站了。”
石田努力在脑海中寻找着词汇,来掩盖自己那份没有根据的紧张。
“德川医生刚下班么?”
(是啊。下午有个患者,紧接着有个会议,说是安排医院里的人下个星期要出差。)
我也在名单里。家康的口吻轻浮,好像事不关己一样,险些就让石田漏听了。
(所以我和你说一声,下个星期的预约可能要延后了。)
“好的。我明白了。请问大约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工作?”
(嗯……是什么时候呢……要不你猜猜?)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
捉弄自己,仿佛已经成了家康的习惯。虽然对在电话另一头偷偷窃笑的家康心存不满,可石田却不讨厌家康这样的行为。也许对方早就已经察觉到自己面对他时的那份紧张,所以才会用这样不经意的调侃来缓解气氛。一想到这里,心头的那些不满也就很快烟消云散了。
(不用担心,下周二就回来了。鹿儿岛那有个学术研究会,院方希望我能代表我大学的院校去参加下,露个面。)
“大学的……院校?”
(我毕业的大学是现在我就职的这家医院的直属院校,所以一毕业、通过国家考试就在这里工作了。)
经过朋友介绍,来到这里求诊的石田知道这是当地最有名的几所大型医院中的一所。能够进入这样大型医院直属的院校,并且顺利毕业,直到工作,想必家康在学生时期的成绩也非常优秀。
(你不会是在想,想我这样的人,也能从重点的名校毕业吧?)
面对自己一时的沉默,家康也毫不留情的揭露了石田的心声。一时答不上话的石田值得握着手机支吾了半天,却怎么也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我是真的不怎么了解你。”
石田打从心底庆幸此刻自己不是与家康面对面交流,要是被对方看到现在自己那慌乱的神情,一定非常失礼吧。
“除了你是我的主治医生之外,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想知道的话,就问吧。)
僵持在电话两头的两人,以家康的哑然失笑打破了沉默。
(不问吗?现在可是我的私人时间,说些私人的话题,不会怎么样的。)
“话虽这么说……可是突然之间你让我问这些,我根本没有准备……”
(随便什么都行,你喜欢的就好。)
问吧。
像是在颁布一道命令一般,即使隔着电话,石田也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对方那居高临下的态度,实在让人窝火。可就此投降也不是石田的个性。家康知道石田的一切,同时也是最为难堪的一面。对于作为医生的家康来说,那只是一个常见的“病发症”,或是“病兆”,用了一堆石田听不懂的科学名词来解释。然而石田却不了解家康,当然他也没有想过刻意去了解,可像现在这样静下心来回想,多少仍然心存芥蒂。
“……年龄?”
绞尽了脑汁,石田轻声问道,不是因为生怕自己的冒失显得失礼,而是觉得自己的问题实在肤浅的引人发笑。
(今年三十,比你年长两岁。)
意外的家康竟然一板一眼的认真回答了,让石田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就这一个问题吗?)
家康轻笑着说道,电车铁轮辗转,发出机械版节奏的韵律,让石田想起了催眠时家康市场模拟的情景,思绪竟变得昏睡起来。
“唔……生日呢?”
(具体不想告诉你,不过我是一月生的。)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具体的日期?”
(单纯的不想说罢了,没有什么特别的。)
……
……
……
石田的问题意料之中的,贴近生活。只是一些琐碎的小时,比如生日,高中的名字,喜欢吃的料理,大学的生活,以及成为精神科医生的理由。家康的回答也简单明了,有的只是简短的几个词句,更多的是一句“保密”。说到底,家康给予了石田追问的许可,却保留了自己缄默的权利。早知如此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了,石田下意识的感叹让对话另头的家康放声大笑起来。
(其实,在提问的过程中,有也许多的技巧。)
也许你没注意到吧,一些非常细小的地方。
(其实我也一点都不了解你。我是说,除了病情以外的事。)
家康的一番话引起了石田的注意,与自己原先想的截然相反,在自己面前总是迎刃有余的家康竟然会说“完全不了解自己”这样的话,就连当事人都觉得诧异不已。
(那换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吧,你凭你的第一反应如实回答就行。)
就连问诊时都没有如此紧张过,石田不禁深吸了口气,下意识的坐直了身子。
(石田先生你是一个人住吧?)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石田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按照约定,凭着直觉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那一定是单身了吧?即使已经二十八岁了,仍然没有打算交往的对象?)
“是的。”
我不太喜欢与人过度亲密的接触。
不假思索的道出了心中所想的一切,在石田耳里,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对话,可是电话另头的男人却在此处停留了很久,实在耐人寻味。
(讨厌与人交往?还是说因为病情的原因?)
音落,石田便感觉到了心口的绞痛。
(因为介怀自己的病情,而排斥与人交往,是这样吧?)
“……我认为你非常了解我,德川医生。”
虽然有那么一部分是滥用了你作为医生的知情权。
电车的提示音透过话筒传来阵阵嘟鸣,各位刺耳。石田强忍着电话另头传来的喧闹,紧蹙着眉头。
“下次我们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了吧,在私人时间。”
(话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你不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吗?)
我不想听。本想这么说,可还未等到石田开口,家康就抢先了一步。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设,但是这种假设在你耳朵里听起来,就和普通的疑问句没有什么两样吧?)
应该说你没有办法区别这两者的不同。
(每一句假设都建立在两个最根本的信息源上。一、你连续打电话交外食;二、你十分介意你的“自杀史”)
“……可以的话希望你不要用‘自杀史’这种字眼。”
(那就换成“病情”好了。在医生眼里这两者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说到家康唯一让石田实在无法喜欢的地方,就是他信奉科学的一面。超乎常人的理智,随时都能保持冷静的沉着,一切发生在人身上的疾患都有着一定的科学根据,只要有着科学的根据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若不这么相信,医生是没有办法挽救任何一个正备受病痛折磨的病患的。
(从你经常外食作出了你是一个人居住的假设,有次推测你是否是单身。我陈述的是我的假设,而给出答案的是你。)
是,不是。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就可以将这些线索继续延伸下去。
(不过你还真是让人意外啊,竟然为我多说了那么多话,害了省了不少心思去套话。)
“……”
石田讨厌与人交往,这句话并不是从家康的口中听到的,正是当事人石田自己。
(跳过了推断你是否讨厌与人接触的假设,直接进行到最后一步。讨厌与人接触的理由是什么?只要在这里多问自己一句“为什么”,最后一个问题的枷锁也就很轻而易举的解开了。我最后的假设,也就是这句“为什么”的答案。)
全部都是逻辑思维而已,加上点耍嘴皮子的功夫,不是什么难事。
“……你真的非常适合从事谍报工作。”
石田非常清楚,即使家康嘴上将这一切说的再轻巧易懂,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建立起多种可能性的逻辑网并不简单,而且加上言语上的技巧,若不是常年积累,是做不到的。
至少石田做不到。
(说了那么多失礼的话,该怎么补偿你才好呢?)
听筒中人群的吵杂声渐渐远去,家康的声音也渐渐明晰起来。可以听得见他的脚步声,石田发出声轻叹,明明只是普通的闲聊,为何神经会如此疲倦。
(你还没有吃晚饭吧?要不出来一起吃吧。)
“不用了,我可以叫外卖……”
(我在距离你家附近最近的车站。如果要回去的话,得搭乘反方向的电车。)
你不会那么无情吧?
这也是逻辑网中的一环吗?还不如说,是隐藏在网中一处不起眼的陷阱,等到察觉,已经被绊住了双脚,而解开这一陷阱的钥匙却握在了别人的手中。
挂上电话,手腕处的“伤痕”却在瞬间再次作痛起来。明明在刚才还毫无知觉,为何突然之间……
“……灵魂上的病,只有能由人来医……吗……”
谁也不会和谁一样,看到的、感受的、体会的也都是不一样的。即便分享着同一座躯体,从同一个灵魂中分裂,我也是与众不同的“我”而已。
“你眼中的医生……是不是也是个狡猾善变的男人?”
第一次产生了渴望与正在与体内深处沉睡的无形之人产生共鸣,一边思考着该如何将此刻的心情传达到对方心里,那又需要怎样的一张逻辑的布网?
揣测着,思考着。顺手关上了玄关的明灯,留下一片寂静无声。
——FIN——
mushimako。
虽然不是正篇,不过写了德川医生和石田先生的故事。两人真是擦不出什么爱情的火花,这篇的真CP其实是德川医生×凶王三成。具体不能剧透,不过都构思好了。争取在下周的周末更生出来,这回是一定生了,资料都找全了,梗也想了,不会拖了。
于是乎…
感谢阅读!也很抱歉拖了那么久…
其实我写的很高兴,可能是面对作业那么久,一下子就爆发了。呜…
时间还真是怎么都不够用啊。
那么下次见!
In Eugene, OR, USA